2020-5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∣葛亮:飞发(选读①)
飞 发
葛 亮
喂呀呀!敢问阁下做盛行?
君王头上耍单刀,四方豪杰尽低头。
——题记
楔子
“飞发”小考
清以前,汉族男子挽髻束于头顶;清代则剃头扎辫,均无所谓理发。
辛亥革命,咸与维新,剪发势成燎原。但民国肇造期的“剪发”,把辫子齐根剪断而已,发梢披散,非男非女。发而能“理”,决定性条件乃西洋推剪之及时传入。有了推剪,中国男人才有延至今日之普遍发型。
“理发”之英文表述,是to have a haircut。cut者,切割而已,就与“发”之动宾配搭而论,规范化汉语把它演绎为“理”,言简意赅。
不过粤方言自有特点,广府人善于吸纳外来词并使之本土化。例如“理发”,地道粤方言要说“fit发”,把fit读得更轻灵,便成“飞”。何以粤方言弃cut而选fit?首要,是fit之核心内涵乃“使之合适”,把头发修整得合适,正好跟“理”相符。“飞发”即“fit发”,其有上海话可资佐证。自十九世纪中叶出现洋泾浜英语迄今,上海俚语把配备传动装置的小机械称作“飞”,如单齿轮作“单飞”,三级变速自行车叫“三飞”。洋泾浜的“飞”,已被确证为对于fit的借用。异曲同工,粤方言借fit指称理发。
民间另一“桥段”即与配备了弹簧的推剪相关。剪发师傅是用推子和剪刀来剪发,每推一下,手部都有一个向外甩的动作,把顾客的头发甩至一边,因此便有了“飞发”一词;而近更有一说,源于男发剪技之“铲青”,亦作“飞白”。铲也要铲得有层次,可看出渐变效果。此“渐变”,便是英文的 fade,也就是飞发之“飞”。由此源自西方的“Barber Shop”,便顺理成章,成为港产的“飞发铺”了。
壹
年初的一次春茗。我的朋友谢小湘对我说,你们中文系,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。
我摆摆手,表示谦虚。
我和小湘算是港大的校友,但在校时并不认识。他是读电机工程的。他爸是港岛一间酒楼的主理,机缘巧合,在一次朋友的婚礼中相识。他每每和我饮茶,总是会告诉我一些学系的新闻。大约因我深居简出,他四处包打听的性格,是有些讨喜的。
他说,真的,我前些天遇到了你的师兄,翟博士,他开了个理发店。
我一时愣住,头脑里风驰电掣,想起了翟健然。高了一级,跟系主任研究古文字。博士论文研究楚简,四年,认出了五个半字,在当时的学术界还引起过不小的轰动。毕业以后,传说他在新亚研究所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员,许久没有联系了。
我于是明白了小湘说的“藏龙卧虎”。是的,近年来,我们中文系不走寻常路的同窗,的确不少。在一次文化部组织的活动上,我和学妹小哲惊喜相遇。才知道她早就放弃了对“新感觉派”的乐理研究,投身梨园,已经是香港粤剧界崭露头角的花旦。依稀谈起当年我给她带导修,说,师兄,我大二古典小说课程演讲提到任白,唯你一个还能聊得上,我就觉得自己得出来闯一闯。至于闯得更大的,是我同门师弟陆新航,博论跟导师研究南社。前段时间,还在巴士上看到他巨大的照片,写着港大五星导师。才知道已经跻身补习行,是业内甚有名望的“四小天王”。同学聚会,他自谦下海不过是要给女儿买奶粉。旁边同学起哄,瞒不过上了新闻啊,“天王陆生斥半亿,喜购康乐园跃层别墅。”
但是,翟师兄开理发店这件事,还是有些超越了我的想像。印象中的他,头发有些谢,终日穿一件深灰的美式夹克,见人脸上总是有谦卑的笑。但只要不见人的时候,立刻换上了自尊而清冷的表情。
五月的一个周末,我收到了一张甲骨拓片。是个搞现代艺术的朋友,要做一个专题展,叫“符语千年”,大约是有关中国巫文化的。他电邮中说,这是新出土的甲骨,上面有些字不认得,请我找人帮他认一认。
我忽然想起了翟健然,就找出小湘给我的地址。
当我到达北角时,太阳已经西斜。我沿着春秧街一路穿过去,才发现,这里已经和我印象中的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早就听说要仿照台北的松山,做一个文创园区。没想到几年间已经成形了。路两旁的唐楼,都带着烟火气,保留了斑驳的外墙,甚而还能看见五十年代鲜红的标语的痕迹。墙上装有简洁的工业风的外楼梯,虽也是复古的,但因为明亮的红色,却带着劲健的新意。我想一想,原来是《蒂凡尼的早餐》中防火梯的样式。大约走到了以往丽池夜总会的旧址,已经是一个广场,这才看见有一些肥胖的铸铁雕塑。这些人形没有面目,或坐或卧,都是很闲适的样子。我立刻意会,这是本地一个艺术家的新作。他的雕塑系列“新欢.如胖”(For New Time's Sake),分布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地点。比如油塘地铁站,或是湾仔利东街。这些作品中的形象一律是富足而悠闲的,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表情,或许寄予了对本地人生活的亟盼。其实香港人是如何都闲不下来的。我就在转身的时候,看见了“乐群理发”的标牌。
这幢红砖墙的独立建筑,在广场的一隅,不知是什么名堂。外面是转动的红白蓝灯柱,在香港其实也很少见到了。
我确认了一下地址,推门进去。门上有铃铛“当啷”一声响,提醒有客人进来,也是复古的装饰。店里有人迎出来,正是翟师兄的脸,挂着殷勤的笑。他招呼我,问我预约了几点。我说,我并没有预约。他说,不碍事,正好有个客cancel了appointment,他可以为我服务。
但是,翟师兄始终没有认出我来。我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与他叙旧。他的模样依旧,并未老去,但神情昂扬。穿着洁白的制服,身姿也是挺拔的。更不可思议的,头上竟是一头丰盛的黑发,用发油梳得十分整齐。
在我愣神的时候,他问我怎么剪。
当时我的眼睛,正盯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猫王海报。埃尔维斯·普雷斯利,在这店里昏黄的射灯光线中,浅浅地笑。
翟师兄站在我身后,微笑说,虽然依家兴复古,但这个“骑楼装”,还是有点夸张哦。
我这才回过神,说,那,那就稍微修一修。
“修一修。”这个似是而非的要求,往往会让理发师和顾客,都有台阶可下。
但是,翟师兄却忽然现出肃然的表情,道,到我这里,怎么可以修一修。来,我给你推荐一个发型。
我嚅喏着,以为他会拿出一本目录给我挑,这是一般发廊通常的做法。然而,他指着橱窗玻璃的一幅招贴画说,我只剪这六种发型。我放眼望去,这张发型示意图是以手绘的。模特都是欧美人的样子,暗影呈现深邃的轮廓,头顶一律用白色标记了耀眼的高光。
每张图底下,有英文的注释。比如City Slicker,①Aristocrat,②Valentino,③Executive。④在一张看起来十分浮华,布满了波浪的发型下头,写着Play Boy。⑤
翟师兄跟着我的目光,详加介绍说,这个“水浪涡”靓仔得来,但打理起来好麻烦。“九龙吊波”就好些,出街冇问题。
他返身看一看我,依你的头型,剪这个“蛋挞头”最正。既然怀旧,就做足。
这烟火气的名字,让我愣一愣,看不出怎么像“蛋挞”,但却似曾相识。他瞧出了我的犹豫,便说,潮流就是这样。兴足十年,兜兜转转又十年。当年Casablanca里头的Humphrey Bogart⑥就是这个发型。
我顿时明白为什么觉得眼熟,于是点点头说,那就这个吧。
坐下的时候,我的心情很复杂。因为我在翟师兄的眼中,只看到了面对一个陌生顾客的殷勤,以及职业性的微笑。我想,即使并非同门,但毕竟在一个系里呆了四年的时光。记忆竟然真的可以了无痕迹。
他走到了墙角,打开一只电唱机,又弯下腰,挑拣了会儿,才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去。音乐响起来,瞬间就将这店里的空间充盈了。沙沙地响,圆号和塞克斯风的前奏,是久远前灌制唱片的信号。即使许久没听爵士,我还是认出来, 《Summertime》。比莉·哈乐黛的声音,永远略带苦难感。
翟师兄按了一个按钮,开始将理发椅缓缓降下,我的脸冲着天花板。听着音乐充盈着空间,让不算狭窄的店堂,忽然显得拥挤。
翟师兄给我干洗头发,手法十分轻柔。我的眼睛,停留在了天花盘旋的裸露的排风管道上。我看到一滴冷凝水,与另一滴聚合在了一起,越来越大,就快要滴下来了。
这时候,我感觉到眼睛上一阵温热。翟师兄将一块毛巾覆在我的脸上,同时间闻到了植物清凛的味道。黑暗里头,我听到他说,这是柑叶精油,能够放松心神。听爵士,要闭上眼睛。哈乐黛的声音,像一个黑洞,进去了,就一眼望不到头。你知道吗?我第一次听《Strange fruit》,听到泪流满面。
说到这里,他的语气轻颤了一下。其实此刻,我努力想睁大眼睛,看一看翟师兄的神情。我回忆在大学里的每一个和他交谈的线索,他的寡语、不苟言笑,都恍如隔世。
包括在头顶工作的一双手,按摩间的停顿和敲击,也让人踌躇。当我终于想要问句什么,他告诉我,头已经洗好了。
他用吹风机将我的头发吹干,然后说,我要开动了。
翟师兄拿出一只电推,在我的后脑勺动作,手法十分娴熟。我面对着落地大镜,看到他专心致志,这倒是有几分印象中面对古文献的情形。此刻,我放弃了唤起他记忆的想法,于是有充裕的时间看清楚整个店面的陈设。虽然墙体用原木砌成,没什么多余的装饰,走的北欧路线。但细节上,却有许多欧洲barber Shop的痕迹。取光的玻璃柜里,摆着品牌的洗发水、润肤皂,甚至还有不同款型的须后水。普普风的大幅电影海报,镶嵌在镀金的画框中。桌椅,包括他特制的工具箱,都规则地铆着铜钉,是略有奢华感的暗示。
我从镜中看到对面的墙上,贴着许多的黑白照片。有风景,也有人。仔细看去,大都是本地风物,拍得非常有韵味。光影之间,竟让我联想起喜爱的摄影师何藩。其中一张,我一眼认出,是在港大附近水街的甜品铺“有记”。照片上的女人,是我们都十分熟悉的老板娘。她以精明著称,但对学生仔,永远有一种宽容慈爱的神情。
我不禁说,这些照片,真好。
别动。翟师兄略使了一下力气,将我的头扳正。然后轻轻说,我过去这些年,都花在这些照片上了。
我心里倏然漾起暖流,虽然不知道他何时有了摄影的爱好。但是感慨,师兄原来以这种方式,纪录下我们共同的母校时光。
我说,“有记”去年关门了啊。
他说,嗯,是啊。
我发现他在用推刀时,话少了很多,似乎神情也肃然起来。我想,这样好,还是以往的翟健然。
过了一会儿,他改用了剪刀。在两鬓铲青的上缘修剪发梢。这时唱片放完了,我只听到耳畔有极其细碎的声音。嚓嚓嚓,嚓嚓嚓,好像蚕食桑叶。
他说,再冲下水。
他给我擦干头发,一边问我,等一阵出去系倾公事,还是去party?
我愣一愣。
他笑说,莫误会,我要为你塑形。不同场合,塑形的方式不同。
我说,其实没什么所谓。
他开了电吹风,一边用手指一点点地将湿头发顺着一个方向捻开。吹风的声音很大,忽然戛然而止,店堂里过分地静了。我的目光又移到那些照片上,其中一张,看不出是什么年代,但应该是久远的。一位理发师傅,站在街边给一个孩童剪头发。理发椅不够高,上面还架了一只矮凳。旁边有个穿着碎花短衫的母亲。她看着理发师的手势,一边用手绢擦着汗。脚边是个菜篮子,里面装着丰盛的果蔬。
翟师兄一边将一些发油,抹在我头顶,一边说,还是做个斯文的型吧。
我问,你为什么把理发店开在这里?
他手略为停了一下,然后说,这里原本是我的摄影工作室。
我说,你只拍黑白照片啊。
他笑一笑,对。你不觉得拍摄黑白照片,其实和剪头发是一回事吗?
我想一想,无从发现其中的联系。
他指着其中一张给我看,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台,有星星点点的光晕构成了斑驳的形状。他说,为什么黑白相好,因为是用最有限的,表现最多的。不同的光影部位间,黑色与白色的浓度都不同。黑白之间,还有太多的层次,我们叫灰度。灰度的频率、节奏和连贯性,最变幻莫测。我们亚洲人的发色以黑色为主,懂得观察,处理得出色的话,中间也绝非只纯粹地有黑、白两色而已。最可看的,其实是中间渐变的部分。
这就是我剪头发的道理,男人的发型,无外乎厚、薄两个部份。头顶发线最厚,发脚和“的水”部份的发线则最为单薄,每每露出头皮与皮肤。一个优秀的发型,同样存在着灰度,如何去铲青或偷薄,使头发在薄与厚之间,展现出优美的渐变、结构、轮廓和光泽,道理就如摄影中对灰度的处理一样,无比奥妙,要将这个灰度拿捏得好,是门很大的学问。懂得欣赏的话,实在又是一件很好玩的事。
他将一面镜子放在我身后,左右观照,我果然看见,中间有水墨退晕一般的渐变,从鬓角到耳际,是圆润青白的流线。
我看着镜中的自己,也有些陌生。这是一个我从未剪过的发型,带着某种老派的年轻,但似乎还原了这些年在我身上消失的一部分。
我说,剪得真好。
翟师兄眨一眨眼睛说,谢谢侬。
他见我愣住了,便说,你的广东话很流利,但是能听出上海口音。我认识一个老人家,口音和你一模一模。
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,对我说,谢谢帮衬,欢迎下次再来。
我接过名片,上面是一个英文名字。Terence Zag。
在校时从来不知道,一直循规蹈矩的翟师兄,还有个时髦的英文名。
我终于忍不住。我说,师兄,你不认识我了吗?我是毛果。
这回轮到他愣住了。
但很快,他就哈哈大笑起来。他说,你是不是找翟健然?
我茫然地点点头。
他笑得更厉害了。我一直以为比我大佬要靓仔好多,还是时时被人认错。
他将名片反转过来,一拱手道,我是翟康然,幸会。
在明园西街见到翟健然时,已经是黄昏了。
翟康然带着我,在北角的街巷往返穿梭,终于停下。我再一次看到了“乐群理发”的标牌,但这个门脸却要小得多,甚至有点过于简陋。
它的左边是一个花店,右边是一个腊味铺,两者间其实应该是一处后巷。它就在这巷口上搭建起来。门口也是三色的灯柱,但却是用油漆画在墙上的,静止的螺旋形的图案。
翟康然并没有进去。只是在门口喊,大佬,有人揾你。
就有人掀开了塑胶门帘,走了出来。
没错,是我的师兄翟健然。
我一时有些恍惚。因为面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,但似乎又大相迳庭。走出来的那个,仿佛比我印象中的,头发更为稀薄了。他佝偻着肩膀,架着高度数的近视眼镜,但并没有挡住青紫的黑眼圈。他脖子上挂着围裙,出来时,还使劲在围裙上擦一擦手。
而我身边的这个,挺拔而壮硕,穿着合体的A&F的T恤衫。站在夕阳里头,金灿灿的。他见翟健然出来,没有多话,但目光却向店里草草扫了一眼,转身便走了。
见到我,翟师兄眼里有惊喜的一闪,这让他刚才木然的神情生动了一些。
他说,毛果。
而我也只是微笑了一下。因为,毕竟刚才和翟康然的见面,已经消耗了大半故人重逢的热情。
这时候,天上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。翟健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将我让进了店里。
店里的空间非常局促,还有两个人。准确地说,是两个老人,一个站着给另一个在剪头发。站着的那个,头发已经快掉光了。我注意到,他和翟健然的脸相十分相似,更瘦一些。脸色干黄,也戴着眼镜。眼镜腿上缠着胶布。
翟师兄开口道,爸,这是我学弟。
老人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并没有抬头,只是说,坐。
翟健然将椅子上的一摞杂志搬下来,让我坐。这椅面上的皮革似乎修补过。我坐上去,感到不太平整,大约是里面的海绵脱落了。迎面是一个变电箱,上面贴着一个财神,手里拿着“招财进宝”的条幅。下面有个接线板,延伸出各式缠绕的电线,蜿蜒向店里各个角落。
我看到翟健然有些抱歉似的,看着我。我才想起说明自己的来意,从包中拿出iPad,找出朋友传来的拓片,说请师兄帮忙认一认。
翟师兄扶一扶眼镜,很仔细地看,然后从手边拿出一张报纸摊开,开始用笔在上面勾画。
有些淡淡的香气,在空气中浮动,是隔壁的花店传来的。但同时也有些陈年腐败的、酸而发酵的味道,是这老旧巷弄的气息。
每几分钟,便有行人匆匆经过,大概是抄后巷作为捷径。耳边传来老人清喉咙的声音,间或有孩子的吵闹,和女人大声的呵斥。
翟师兄专心致志,似乎没有被这些所打扰。同样专心的是他的父亲翟师傅,大概因为视力的缘故。他将头埋得格外低,几乎贴着那位客人的脖颈。他用剃刀,细细地在客人“的水”处刮着。这是理发最后的程序。他仿佛做工艺的匠人,用了很长时间刮完了一边,接着又去刮另一边,又用去了很长时间。他轻轻对客人说,得喇!
翟师傅用一只鬃毛扫在客人后颈轻轻地扫,一边很小心地将围单一点点地扯开来,好像生怕头发茬儿掉进客人的衣领,然后扑上了爽身粉。客人满意地在镜中看一看,从口袋里掏出包烟,递一颗给他,道,好手势!
客人付过钱。翟师傅忽然喝一声道,你畀多咗喇。老人优惠二十八蚊咋!⑦
他一边敲敲大镜上的价目表,上面写着:长者小童,二十八元。
客人一愣,却即刻佯怒道,老人?你话我老人?丢!我无头发咋?收咗佢啦!
他也不依不饶,硬是抽出了几张,塞回这老客人手里,道,你以为我唔知咩,你上个月满六十五,都可以申请长者八达通啦。同我扮后生,唔知丑!
两个人就这样嬉笑怒骂着。老客人终于拗他不过,将钱收回去,却没忘回头追一句,得闲来揾我饮茶。我请!
翟师傅用围单在理发椅上掸一掸,然后对远处挥了挥手。
他坐下来,点上那颗客人留下的香烟,抽了一口。翟师兄立刻抬起头,对他道,阿爸,医生话,你唔好食烟啦。
他一拧颈子,背对着我们,说,你理我做乜嘢?
翟师傅走到门口,看着外头的雨,好像下得大一些了。我听到他和隔壁腊味铺的人寒暄。对方说,今日落雨,生意唔好。早点收。
他点点头道,都系,长做长有啦。
这时候,翟师兄叹了一口气。我安慰他说,不急。我让朋友再问问别人。
他摇头道,都认出来了。翻来覆去,不过还是那几个字。可见近几年,也并没什么新的发现。
我很开心地说,师兄还是你厉害。好汉不减当年勇!
“认出来又点?又不能用来揾食。”⑧这时候,就听到翟师傅苍老的声音传来,虎声虎气的。
我们两个于是都沉默了。
这时候,我才看到翟师傅盯着我看,目光透过眼镜片,鹰隼一般。他拍拍理发椅,冲我说,坐低。
我犹豫了一下。他更大力地拍,说,坐低。
我于是坐下,翟师傅给我围上了围单。拿出剃刀,开始在我后脑勺上动作。我感到了一阵凉意,但那不是来自锋刃,倒好像是丝绸柔软地掠过我的脖颈。
这时,头顶响起了一个炸雷。雨忽然更大了,势成滂沱。雨水沿着塑胶皮的门帘流下来,外头的景物也都模糊了。雨打在铁皮的屋顶上,砰然作响。但翟师傅的手并没有一丝停顿,甚至没有过犹疑。那种凉意渐渐暖了,像是猫尾巴在皮肤上轻扫,有种舒适的痒,一下又一下。
暴雨卷裹。终于有雨水从屋顶渗漏下来,滴落在了我面前的镜台上、隔壁的座椅,以及打湿了那一摞杂志。翟师兄倒是有条不紊地,在滴水的各处放上不同的容器接着,仿佛驾轻就熟。他将一只空保鲜盒放在镜台上,很快里面就积聚起了一汪小潭。
这时,滋的一声,灯忽然灭了。店铺沉入一片黑暗之中。
暗中只有一星光,在镜子里头一闪,那是翟师傅还叼在嘴里的香烟。
我什么都看不见,想他也是一样。但我感到他的手没有停,锋刃丝绸一般,
熟练而清晰地在我颈项、两鬓游走,有极轻细的摩擦声。
翟师兄点亮了一支蜡烛。昏黄的光晕中,我忽然看见了一颗人头,在我的身后的柜上微笑,不禁一个激灵。
我有些恐慌地转了一下头。终于看清,那不过是一颗塑胶的模特儿的头,有茂密卷曲的头发,大概是用于给理发师日常练手。
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将我的头扳正,说,别动。
声音似曾相识。在黑暗中,这双手没有停。
翟师兄找到了电箱。将电闸拉了上去,店堂重现光明。
翟师傅已经在用毛扫扫着我颈子上头发茬,他笑笑说,睇下点?
我看到我的两鬓、后面的发际,被他刮得十分干净。是匀净的青白色。然而,让Terence引以为傲的灰度,所谓fading,没有了。不见退晕,非黑即白,界线分明。
他将我的围单取下来,有一些轻柔的光,从眼镜片后放射出来,对我说,依家青靓白净⑨翻!
但即刻,鼻孔里轻“哧”了一声,说,不知所谓,飞发佬呢啲位都整唔清爽,畀啲客出街,好丢架!⑩
我听出了他话里的针对。站起来,下意识地掏出了钱包。他用手使劲一挡,说,你在那边付过了。我帮条衰仔补镬,唔收得。
翟师兄送我出门。沿街的店铺陆续关门了。也是华灯初上的时候,不知是哪户人家,飘出了极其浓郁的炒虾酱的香味。
我们默默走着。我说,师兄,你离开新亚多久了。
他愣一愣说,有一排喇。①①
我说,你学问这么好,不可惜吗。
他摇摇头,说,你知道的。我在校时就不善人际,应付不来这么多的事情。好多都是功夫在诗外。与其要费心机和人打交道,不如整天和人头打交道,还简单些。
我说,你在这帮你爸爸。那Terence那边呢。
他又沉默了,半晌,说,一言难尽。
送我到了路口。我说,师兄,好久没见了,一起吃个饭吧。
他说,不了,改天再约。我要回去帮阿爸收铺了。
我顶着新发型,去学校上课,意外地受到了学生们的赞美。
如今的大学生,行止已不以含蓄为准则。他们总是如此直接而发自肺腑地表示喜欢与不喜欢。下课时,有个学生专门走到讲台对我说,毛老师,呢个发型好劲,好似Sam哥。
Sam是吴镇宇在《冲上云霄》里扮演的角色。当年街知巷闻,是个型到爆的机师。
我承认,我的虚荣心莫名地得到了很大的满足。
于是两周后,我又去了“乐群理发”。
我的头发生得快和茂密,而且发质硬挺。九十多岁的老外公常说,我刚生下来,就是“一头好鬃毛。” 所以,想保持一个时髦的发型,于我殊为不易。
我和翟康然预约了下午的时间。他见到我,似乎很高兴。
我有些意外的是,翟健然也在。他佝偻着身形,坐在一边的沙发上,看着翟康然为上一个客人做收尾的工作。
那客来自法国,有着巴黎人一贯的健谈与爱交际。他走的时候,连坐在旁边的我,都知道他是一家欧洲香精公司的驻港代表,住在西半山,有两个孩子和一条金毛犬,以及一只英短金渐层猫。他似乎对翟康然的服务十分满意,说要介绍更多的朋友来。
终于,翟康然让我坐下,去换了一张唱片。“Torn Between Two Lovers”的吉他前奏,在店堂里头响起来了。所有的陈设好像都镀上了一九七〇年代的昏黄。
他给我围上了围单,看看镜中的我。忽然眉头一皱,轻轻说,有人动过了。
嗯?我有些茫然。
他说,那些fading的部分,有人动过。
我明白了,他指的是用去了很多的时间,打出的渐变式“飞青”。但我吃惊的是,这头发已经长了半个多月,他竟依然一眼看出,那些他所说的黑白之间的“灰度”,被人染指。
他咬了一下嘴唇,似乎忽然明白了。他转过头,狠狠对翟健然说,你看看,他永远不放过。别人都是错的,只有他自己那套老古板的套路,才是对的。
我在镜子里,看到翟健然张了张口,终于欲言又止。
在以下的时间里,没有人再说话。翟康然面目十分严肃,格外细心地为我剪发。剪刀在我的面颊、前额、耳尖游动。
金属摩擦的声音,混合著音乐的声响。
“Couldn't really blame you,If you turned and walked away. But with everything I feel inside, I'm asking you to stay .”①②
他的动作依然很轻柔,应和音乐的节拍,金属在皮肤上游动。我倏然记忆起了另一把剃刀,是丝绸轻掠过的感觉。
在他为我塑形的时候,翟健然终于站了起来,走近了我们。
或者是为了打破一直沉默的尴尬,我说,师兄,这张照片上的人,好像你们两个。
我指的是墙上一张很老的黑白相。因为我在另一间“乐群”见到过同一张,只不过更为老旧些。那上面有几个年轻人,都是在彼时很时髦的打扮。他们一律留着齐肩的长发,站在中间的那个,眉目酷似翟师兄和Terence。
翟健然目光落在了照片上,愣住了。他没有回答我,但似乎是什么让他下了决心,他很认真地说,阿康,你再考虑一下。
翟康然也就开了口,但声音有些冷:我说很多遍了。他想剪头发,可以到我这里来。
你知道那是不一样的。翟健然叹了口气。
Terence在我脖子上扑爽身粉。口气软了下来,说,大佬,就算林生不收回间铺,好快政府也要清拆。他不是要更怒气?依我看,长痛不如短痛。
翟健然搓一搓手,说道:你知道老窦①③的情况,我们要对他好一点。
我听到了他声音中的无力。Terence手停一停,回转了身,眼睛直直看着他的胞兄,说,他的情况,难道不是在安老院更保命。你辞咗份工,由他性子,陪他日做夜挨,就是对他好?
翟健然哑然。他没有再说话,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。
走出去的一刹那,好像被猛烈的阳光刺了眼睛。他用手挡了一下,似乎回头又看了我们一眼。
当我出去的时候,看见翟师兄还站在烈日底下。整个人呆呆的。
我走过去,说,师兄,你怎么还在这儿。多晒啊!
他这才回过神,用一块不太洁净的手帕,擦了擦额头的汗。他说,我在等你。
等我?我说,为什么不在里面等。
他用殷切的眼光看着我,说,我,我想请你帮个忙。
我们坐在附近一间冰室里。外面的阳光,似乎是太猛烈了。景物在蒸腾的空气中,影影绰绰地抖动。炎热得不太像是初夏。我们靠窗坐着,可以看到外面依墙生了一丛芭蕉。叶子浓绿而肥厚,在暴晒中耷拉了下来。
翟师兄呆呆望着面前的杯子,说,这个冰室,有四十年多了。小时候,阿爸收工,会带我们来吃红豆冰。你看那个肥仔老板,是我的小学同学。
我说,师兄,我能帮什么忙。
他似乎立时不安起来,用手指捻动吸管。他眯起眼睛,忽然抬起头,对我说,医生话,阿爸还有一年多了。
他将身体前倾,想要与我靠近些。他说,肺癌第三期。我们只要一年,再租一年就行。
他说得支离破碎,但因为早前他和康然的对话,我基本上拼接起了事情的大概。
我说,所以,是业主不肯续租了,但你们还想将老店做下去?
他点点头,说,阿爸不知自己的情况,还想要做。其实是几十年的街坊了,但林伯去年过身,他的仔想收翻间铺,不租给我们了。
我们近来成日收到匿名投诉。“四大部门”都来,消防、地政、食环什么的,好折磨。又说你是僭建,要看地契。那么旧年代的地契,业主不帮手,我真的应付不过来。
想起了翟康然的话,我说,按理讲,休息一下,对伯父是比较好的。
翟师兄摇摇头,你不知道,阿爸好硬颈。明知成条街都快清拆了,还要做。
我和业主谈过一次,可他觉得太麻烦,不如收回。我嘴巴又笨,都不知该怎么说。博论答辩,我都结结巴巴,是上不了台面的。其实前年你发新书,我去书展听过你的演讲,讲得真好。你能不能帮我去跟业主说说,我们只要一年,就一年。
我说,其实,Terence说让他到新店里来,倒是个两全的办法。
翟师兄沉默了一下,终于说,阿爸和细佬,已经几年没怎么说话了。还是你陪我去,好吗?
我看着他热切的目光,说,好。
翟师兄似乎舒了一口气,整个人也松弛了下来。
他想起什么似的,对我说,你在店里看到的照片,是阿爸在“丽声”的电影训练班拍的。旁边都是他同期的学员,后来蓝天和丁虹,都做了大明星了。
贰
“飞发”暗语
旧时广府理发业,内部使用暗语繁多。
如称理发为“摩顶、割草、扫青”;理发师则称“摩顶友、扫青生”;理发店称“扫青窑”;头发叫“乌云”或“青丝子”,剪发洗头叫“作浆”;胡须叫 “蚁王”,剃胡须称“管蚁”,挖耳称“推雀”;徒弟拜师为“单零”。
到了近时飞发铺,又用“草”来指代头发。以此类推,厚头发是“叠草”,短头发是“短草” 。剪发为“敲草”,洗头则为“浆草”,烫头发为“放草”。染发为“包草”,吹头发为“爬草”。头发茂盛的客人,则为“草王”。
理发师傅之间,交换顾客信息,也自有一套话语系统。“生”代表男性顾客,“莫”代表女性。小女孩为“莫仔”,成年女性为“莫全”,“顺莫”指靓女,“波亚莫”则专指“挑剔麻烦的女客”。
店堂内外,数目字的暗语则从一至十,编成顺口可唱歌诀:
百万军中无白旗,夫子无人问仲尼。霸王失了擎天柱,骂到将军无马骑。
吾公不用多开口,滚滚江河脱水衣。皂子时常挂了白,分瓜不用刀把持。
丸中失去灵丹药,千里送君终一离 。
这些暗语乍看玄妙,但细看不过是关于数字笔画拆分的字谜。如“百万军中无白旗”,即把“百”字的上边一横与下边的白字分开,便成了“一”;“夫子无人问仲尼”的“夫”字,将其“二”与“人”分开,便成了“二”;“霸王失了擎天柱”,将 “王”字的中间一竖抽去,便成了“三”;“骂到将军无马骑”的“骂”字,将下边的“马”字去掉便成了“四”……以此类推,“丸中失去灵丹药”,将“丸”字中的“、”抽去,就成了“九”;“千里送君终一离”,将“千”字的上边一撇“离”去,便成了“十”。这种类似文字游戏的暗语,亦似江湖隐语,长期流行于市井业界,也别有一番趣味。
叁
翟师傅叫翟玉成。年轻时候,有个外号,叫“孔雀仔”。
这其中有一段故事。他当年考上“丽声”的电影训练班,培训期间,是要住宿的。年轻的孩子们,晚上玩得疯一些。夜里回宿舍迟了,吵醒看更的阿伯,不免被唠叨几句。阿伯是新界大埔人,没有读过什么书,一见他就说,“雀仔,外出揾食咁迟都知返啦。” 原来是不认识他的姓“翟”,只当是“雀”。一来二去,“雀仔”就成了他的花名。翟玉成自己是不甘心的,因为他格外的骄傲和自尊,又精于潮流装扮。有人便完善了这个外号,叫他“孔雀仔”。但是,虽然他的相貌可称得上清秀,但却并非特别出众或个性张扬。这个绰号就显得名不符实。久了,大家仍旧叫他“雀仔”。
后来,当他在理发店做工时,老板为了招揽生意,便将他在“丽声”时的照片放大,贴到了店里当眼的位置。果然吸引了一众师奶,到了店里便点名让他剪。追着他问,丁虹是不是割过双眼皮,蓝天和赛落是不是一对,李由是不是有私生子。开初时候,因为能带出自己的见闻与掌故,他便好脾气地一一作答,至少也是敷衍。一时之间,他成了当红的理发师傅。但久而久之,他的故事不免重复而缺乏新意,而在这个过程中,每次的讲述其实多少也触碰了他的痛处。毕竟这些同期学员,有一两个已经成为了明星。而他又是格外自尊的人,有次,一个太太忽然向他打听起梁慕伟,他终于不耐烦,冷笑一声,说,他迟过我好多先入来“丽声”。
或许是他的神情,触怒了太太敏感的神经。于是客人在服务结束时,去经理那里投诉了他,还抛下一句,故意很大声让他听到,“有乜巴闭①④,不过一个飞发佬!”
或许如此,让他动了自己开店的念头。
至于为什么要开理发店,他也有一套说法。
那时节的青年人,在工厂里打工其实是时髦。可翟师傅除了短暂地在一间塑胶花厂做过一个星期,再也没有打过一天的工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“工”字不出头。要想出人头地,就要有自己的一爿生意。
这观念,大约是家里世代累积的言传身教。按说五十年代时,内地迁港移民如涛而至。翟家来的时候,已是尾声。情形又是较为落魄的,不像前人带了雄厚的资本来,他们除了几枚傍身的黄鱼和细软,别无所有。
翟家在佛山也是大户,家里有种植香柑的果园。但到他父亲一辈,已经是强弩之末。时代的一番迭转之后,自然是动了根基。到了香港,本想过东山再起,但人生地不熟,英雄难有用武之地。将不多的家底跟人投资,不知底里,也败在了里头。按理说,如果甘下心来,细水长流地过倒也算了。翟父是心气高的人,爱面子,先前的排场不想倒,便更加速了衰落。他们从半山搬到了北角,是在翟师傅上小学的时候。在他成长的记忆里,父亲是个半老的人,总是带了周身的酒气,和输了牌九的怨气。翟师傅是二房庶出。他的“大妈”,父亲的原配,终日躲在逼仄的小房间里,吃斋念佛。所有的持家的重担,便都落到了翟师傅的母亲身上。母亲又的确是能干的,迅速地将自己嵌入了这福建人与上海人混居的地界,独当一面,几年后竟在春秧街开了一爿南货店。翟师傅自小就浸淫在这方呎之地,深谙于福建人的务实和上海人的精明。这让母亲大为放心,觉得家业有继。
但她不知道的是,这做儿子内里呢,却觉得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。虽然读书不成,却深爱电影和戏剧。大约皇都戏院一有新的戏码,便迫不及待地翘课去看。而且呢,海纳百川,并不挑戏。从邵氏的黄梅调,一直看到张彻的新武侠,当然还有午夜二轮重放的詹姆斯·迪恩的黑帮片。看得多了,自然人就自信,觉得自己也可以演。北角一带,当时有一些左翼剧团,都是热情的年轻人为主力。他就报名参加。可试戏的时候,那剧团的负责人说,演戏靠天份,但得有个方法。你底子不错,还缺些方法。
这话对他是很大的激励。他并不当是托辞,而体会出了自己是块璞玉的意思,“玉不琢不成器”。后来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电影训练班在招收学员,便毅然辍了学。
如今,翟师傅仍然保留了定点看粤语残片的习惯。甚至在理发铺里,终日开着一台小电视,有个台叫“岁月流金”,都是老电影。台词他都背得出,只当是店铺里的背景音。
在训练班期间,他照样早出晚归,似乎比以往更为勤奋。因为这孩子独来独往惯了,家里竟没有看出一丝破绽。直到了年尾,有个女孩子找上门来,才知道自家儿子,竟瞒天过海了半年。
这女孩是翟师傅在训练班交下的女朋友。后来他回忆起,便说是初恋。但他对这初恋的回忆并不美好。也怪自己儿女情长,夭折了演艺事业的大好前程。这女孩后来也并没有读完训练班,草草地就嫁人了。中年失婚,后来又嫁,境遇也每况愈下。翟师傅便评价说,将自己当戏来演,可不就败给了“命”字。
这事让翟家大为光火,尤其翟师傅的父亲。老翟先生的亲生母亲便出身梨园。这女人到了翟家,生下了他,却抛夫弃子,又偷偷跟戏班子跑了。这令他成长的境遇,很不如意,所以一辈子痛恨伶行。此刻,老翟先生前所有未有地清醒,指着儿子骂,我是戏子养的,知道戏子的德行。生个儿子,还要当个下贱的戏子,死都阖不上眼。
好说歹说,翟师傅不学电影了。但中学他也是死活不想再上。家里就想他早点接手南货店,他便说,人各有志。我这辈子,可不再劳你们操心了。
他自然有自己的主意。在公司上训练班时,年轻的孩子们没少见到往来的明星,便也提前染上了娱乐圈虚荣的习气。男的要型,女的要靓,除了衣装,便是被前辈们带去Salon做个好看的发型。发型要keep住,绝非易事,常常帮衬便也日渐看出了端倪。一来二去,他便懂得,这里不单是整个香港最潮流的地方,还是个如假包换的交际场。这发廊开在铜锣湾百得新街,叫“新光明”。客人大抵是社会绅商名流、导演明星和骑师等等。
翟玉成便去毛遂自荐。老板见小伙子是以往的客人,以为他胡闹。他就将训练班的照片拿出来来。老板看照片上方烫了四个字:“明日之星”。他说,我一个“明日之星”,都来给你撑场面,不就是店里的生招牌吗。
老板一想也对,便叫他试试,半年出不了师便走人。何曾想读书不行,演技欠奉,这年轻人学起剪发却灵得很,合该是祖师爷赏饭吃。活好,加上人样子标致,说话又很伶俐。打小在南货店锻炼出的好口才,全都派上了用场。不出一年,已惹得新老顾客都十分喜爱,人人点他。他在店里是“8号”,行话叫“番瓜”。预订的电话来了,大半是找“番瓜仔”或“雀仔”的。木秀于林,长了自然惹人不待见。再加上他自己,见技术上再无所精进,也有些疲于敷衍那些九不搭八的故事。所以,后来遭遇了投诉,对他并不是意外。或许,反而是一个台阶,他便就此跟老板辞了职。
老板自然早看出了他的心气儿,也不想再留了。算是好来好去,还多给了一个月的工资。但他没想到的是,一个月后,这小伙子便和自己打起擂台。
说起鲫鱼涌英皇道上的“孔雀理发公司”,那真是翟玉成师傅一生中的高光。是他落手落脚,亲自打理起的生意。
北角一带的老辈人,谈起“孔雀”,总是有许多可堪回味之处,仿佛那是他们的集体回忆。如同时下上海静安区的老人儿,谈起百乐门,谈得眉飞色舞,其实并不见得都是当年叱咤舞场的老克腊①⑤。毕竟“孔雀”作为一间高级发廊,当年用的是会员制,并非可以自由出入。
大家记忆中的,大约是“孔雀”堂皇的门口,高大的西门汀罗马柱上是拱形的圆顶,上面有巨大的白孔雀浮雕。灵感来自翟玉成爱去的“皇都戏院”上的浮雕“蝉迷董卓”,声势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据说当年在夜色中,这孔雀便是缤纷绚丽的霓虹,不停地变换着颜色。在罗马柱旁,则有一对汉白玉的维纳斯。但和人们所见的断臂女神不同,这对维纳斯复原了自己的双臂,一个举着镜,而另一个则托着一只地球。创意谈不上高妙,但足以让人印象深刻。
就如同对这繁华包裹下内里的不知情,当这间高级发廊在北角的版图上荡然无存,人们也并说不出子丑寅卯,仿佛先前描述的,只不过头脑中的海市蜃楼,连自己都疑心它曾存在过。对于这个花名叫“孔雀仔”的发廊老板,也就有了许多的猜测与想像。因为他的年轻,没有人会相信白手起家的传奇,坊间流传的是他与一个女富商之间的暧昧。
多年后,翟师傅已入老境,再回忆起霞姐这个人,会觉得恍若隔世。因为开始与结束,似乎都没有清晰的界限。但有件事他记得很牢,可谓眉清目楚。
那时他还在“新光明”。有天黄昏时,正在为一位女客梳很复杂的盘髻。时间久了,客人阖目养神,忽然睁开了。在镜子里头,他看见这女人原本严厉的目光柔和了,落在他在头顶动作的手上。她说,你的手真好。指头又白又长,比女仔的手还漂亮。可惜了,应该去弹钢琴。
对于“可惜了”的评价,他在心里不置可否。但当下却是享受这句话,手势便分外地仔细与尽心。
后来,霞姐的确教会他弹钢琴,但他也只会她教给他的那几支曲子。在如水的夜凉中,他坐在“丽池”顶楼的落地窗前,弹《致爱丽丝》。霞姐说,我教会你,就是只要你弹给我听。你不要弹给别人。
“丽池”有三分一的业权,属于霞姐的先生。准确地说,霞姐是他的外室。这男人发迹于南洋,捭阖半生,在一片莺歌燕舞中想通透了,终于叶落归根。霞姐跟他,从青春少艾到寞寞徐娘。他自然也没有负她,算是打点好了她的后半生。香港就这一点好,交易都在明处。哪怕中间有情,都是实打实的,没有一丝虚与委蛇。霞姐对翟玉成有真心,但也是“讲清楚”后的真心。她看出这个年轻人,有着同辈不及的现实与早熟。这份自知之明,不会给她带来麻烦。只是因为年龄的关系,还欠缺见一些世面。这她不怕,她的过去,就是他的世面。
翟玉成承认,这个女人深刻地影响了他,并不仅仅在经济和事业上。还有她的品味和审美,在漫长的岁月中以心得与阅历做底,没有保留地传授给了他,塑造他,并使之居高不下。至于爱情,因为年龄的悬殊,于他们都显得奢侈。毋宁说,她给他带来了十分完整的情感教育。有关爱的质量,门槛被无限提高。这让他此后,对女人变得很挑剔。与他个人的境遇无关,就只是挑剔。
无疑,是她为“孔雀”带来丰沛的人脉,使得“会员制”经营可实行得顺风顺水。这其间形成了微妙的舟与水的辩证。达官巨贾、名人士绅以“孔雀”的服务彰显地位,后者自然也倚重于前者打开局面。而从“新光明”这样的发廊挖来师傅与客源,到后来似乎成为顺理成章的常态。尤其是邓姓大哥,是霞姐的“契哥”。作为家喻户晓的明星,兼有三合会首脑身分。他入股“孔雀”,自然使得业内不敢再有任何微词。至于有心还是无意,本地的小报都算是拍到了几张他口中叼着雪茄,在保镳簇拥下进入“孔雀”的照片,算是坐实了“力撑”的姿态。
让翟玉成抱憾的,始终是半途而废的演艺生涯。在他又蠢蠢欲动时,邓哥适时发出警告,有关这一行的水深难测。但这不影响他格外善待娱乐界的朋友,例如女猫王沈梦、歌手吴静娴等等,都是他的座上宾。后来,在他们的鼓动下,他终于在两部电影中客串过角色。一部因为尺度问题,没有上映。他在里面演一个偷渡而来和女友团聚的青年,因后者的背叛而自尽。最后有一句台词,“香港也没这么香”。而另一部里,则是和女主角有简短床戏的花花公子。他在里面的表现十分生硬,且能隐约看到松弛的肚腩。他为对自己身体的不自律而懊恼,也从此放弃了演戏的梦想。霞姐也只是宽容地笑笑,“‘雀仔’就是这个脾性,你说他不听。试过不行,他就安生了。”
在现在看来,这句话有如谶语,甚至预示了翟玉成一生的转折点。当“试”成为常态的时候,人往往会忽略评估其中的代价。何况彼时,香港的经济已走向了蓬勃,每个人对自己能力的预判,都会稍微夸张一点点。然而就是这么“一点点”,可能会影响未来的走向。
并非是要为翟玉成开解,但是有一些历史事实,可能会帮助我们了解他的心态。二十世纪整个六十年代,是香港工业腾飞时期。由1962年至1973年,香港的本地生产总值GDP撇除通胀后,每年以9.4%复式增长。1962年的本地生产总值为86亿港元,上升至1973年的410亿港元。一九六〇年代,香港工业成就举世知名,是全球最大的纺织制衣、钟表、玩具、假发、塑料花等的出口王国;旅游业亦享誉盛名,有“购物天堂”之称。就业情况良好,失业率几乎接近零。
不得不说,翟玉成得自遗传的生意头脑,比较他的父辈,还多了与生具来的野心。在家人尚在犹豫时,他毅然投资了一家成衣公司,并且在此后的两年获得了丰厚的利润。当然,这其中自有霞姐的点拨。在一个蒸腾的时代中,她要做他的底,让他放心地当他的弄潮儿,而不至于从浪尖上跌下来。他是风筝自飞于南天,卓然同侪,他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引线。而放线人,便是霞姐。
但是,翟玉成对这条引线的感受,渐渐地从牵挂而转为牵制。其中有一种很难言喻的傀儡感。迅速的成长,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,自己的骨骼血肉,已经足够的丰满强劲。而这一点,让他在性事上表现出更为明显的主导。这是具有迷惑力的细节。霞姐点上一支烟,拍拍他光裸的后背,满意地叹一口气,称他已“大个仔”了。他们都没有体会到,这句话下面暗藏的危机。
仅仅在两年后,香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工潮,并因此发展成为轰轰烈烈的反殖运动。百业萧条,“孔雀”自然难以独善其身,翟玉成在成衣厂的投资,亦有不小折损。他没有听霞姐的,选择壮士断腕,关闭“孔雀”。这间高级发廊每天都有着庞大的开支,不得不将晚上的霓虹也关掉。翟玉成对霞姐说,“孔雀”是我的梦,还没有做踏实,我舍不得醒。
事实上,这次坚持成为日后他与霞姐争持的资本。这个时代,或许先天就是为翟玉成这样的年轻人所准备的。为了“孔雀”,他日渐逸出了霞姐那代人相对保守的轨道,而与这城市的起伏同奏共跫。年轻的翟师傅,曾是1969年底远东交易所开业以来,第一批入市的香港人。恒生指数两周后创下160.05当年新高,从而由此开启了这座城市的股市神话。
这神话的覆灭,是在五年之后。老辈的香港人回忆,都说其中过程不突兀,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信号,如今被称为笑谈。翻开当年的报纸,“置地饮牛奶”收购战,“过江龙饱食远扬” 事件,桩桩足可警惕,但在一个全民嘉年华的时代,只当是这神话链条中的异彩。自1972年至1973年,香港有119家公司上市。市民们陷入了“逢买必涨,不买则输”的狂欢中,每日以粗糙而世俗的方式,举办自己人生的盛筵。“鱼翅捞饭”“鲍鱼煲粥”“老鼠斑制鱼蛋”是一九七叁的荒诞与疯狂。这一年,“孔雀”也迎来了它的巅峰时刻。翟玉成亲自登高,将两颗硕大的哥伦比亚祖母绿,镶进了浮雕白孔雀的眼睛里。
孔雀瞳仁中的绿光,说不出的艳异,其实是最后的回光返照。只一个谣言引发的蝴蝶效应,便破碎了泡沫,让恒指在一年间跌至150点,跌幅近91%。来势汹汹的股市坍塌,殃及楼市,元气大伤。数万股民毕生积蓄,朝夕化为乌有,哀鸿遍野。这场股灾,让多年后的香港人谈起,仍是噤若寒蝉。以致TVB以此为题材的剧集《大时代》播映,派生出了都市迷信般的“丁蟹效应”,如幽灵在城市上空游荡不去。
即使到了暮年,翟玉成听到了《大时代》的主题歌《岁月无情》,总会伴随着一阵生理的痛感。
“爱几多,怨几多;柔情壮志逝去时,滔滔的感触去又来。”所谓柔情与壮志,只不过都是孔雀的尾翎,盛时展开来是一幅锦绣。一根根地脱落了,被踩踏进了泥土,怕是自己都不想回头去看一眼。
幸耶不幸,当年他遇到的,也还都算是重情义的人。最后的疯狂中,他暗自转移了霞姐的部分资产投入股市,直至一败涂地。她没有起诉他,甚至没有追讨,权作为了分手的礼物。而因道上的规矩,邓姓大哥要为“契妹”讨个公道,便叫手下人斩了他的一根手指。斩断了,即刻派人送去医院,给他接上了,也算是顾念交情,留足面子。
在医院里醒来,他睁开眼睛,看到陪在病床边的,是好妹。
郑好彩是“孔雀”的美发助理,其实干的是俗称“洗头妹”的活儿。当然她一边为贵客们洗头,一边也在接受着剪发的训练,再过一个月就满师。
在“孔雀”这样的理发厅工作,于她这样的女孩,多少有一些虚荣的性质。对其他人来说,还未来得及体会这场中的浮华,便要离开,是会不甘心和落寞的。但她却没有。
“好彩”在广东话里,是“幸运”的意思,经理就顺理成章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字,叫lucky。如今要离开了,lucky没有了,她还是好彩。
她自然说不出“成败一萧何”这样的话,但她信命,也服气命,是随遇而安的脾气。日后,她便总是想起当年面试时的一幕。那日看其他来面试的女孩,都是漂亮的。她也算生得周正,胳膊是胳膊,腿是腿。但身形却敦实,其实是很好的干活的身架子。但是,她举目四望,看这理发厅里,是她想不到的堂皇,水晶吊灯将繁花般的光影投在了天花板和四壁上。喷泉跟着音乐的声音起伏,上面有个小天使,手中是一把金色的弓箭。这些都与她的日常无关,她便有点慌,好像自己走错了地方。面试的一个环节是洗头。到了要她下手的时候,她的手不听使唤,不停地抖。被她洗头的那个模特,索性站起来,说,不行了,这妹仔抖得厉害,跟触电了一样。我都跟着抖。
好彩叹口气,擦一擦手,准备离开。手却又不抖了。这时她听到一阵笑声。就看见一个青年靠着门站着,西装搭在肩膀上,嘴上叼着一根烟,似笑非笑望着她,说,留下吧。
好彩愣愣地看着,想,这人可真是个靓仔啊。
经理便赶紧说,还不快谢谢成哥。
她张一张嘴。此时的翟玉成,还未从一夜笙歌的宿醉中醒来,他揉一揉惺忪的眼睛,悠长地打了个呵欠,对她摆了摆手,转身就离去了。
或许,就是这惊鸿一瞥,让好彩总是有了种种的回味。日后,他常问起翟玉成,当时为什么要留下她。翟玉成开始会笑着敷衍,说,睇你靓女嘛。她自然是不信,再追问,翟玉成就不耐烦再说了。
其实进来“孔雀”后,她极少能看到翟玉成。因为大堂里的电梯,可以直达三楼,那里是办公区和贵宾室。而老板照例并不会在他们工作的地方出现。偶尔看见了,他往往和别人在一起寒暄或应酬。她远远看见他在笑,却觉得这笑里其实是疲惫和肃然的。
那天,她最后离开“孔雀”时,禁不住还是回头看一看。巨大的拱顶上,已经没有了霓虹闪烁。在渐沉的暮色中,是一团突兀的灰。她心里头有些哀伤,倒不是为了自己。她想,不知道这么大的房子,以后可以派什么用场。会是什么人接手,那么美的喷泉,不知还留不留得下来。“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这样想着,她心里莫名地也有些悲壮。
可是呢,离开没有很久,她却又回来了。但大门已经贴了封条,进不去了。她透过大门的门缝向里看,里面一片漆黑。这让她觉得十分狼狈。她开始在门口徘徊,一面在想办法,一面在心里骂自己“大头虾”。她想,丢什么不好,哪怕丢了整个工具箱呢。偏偏丢了这件。
丢掉的是一把剃刀。ZWILLING J.A. Henckels,德国产,很贵。才买了三个星期。原本是想用来做自己出师的礼物。可实在是太喜欢,就提前买了。这花去了她半个月的工资,想来还是十分肉痛。她沮丧地想,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。公司匆匆散了伙,还有半个月工资没着落,这把刀一丢,可凑了一个月的整。
正当她左顾右盼,终于准备放弃时,看到公司的后门开了,她想天无绝人之路。刚想要溜进去,却看走出了一伙人。几个魁梧的汉子,中间架着一个人。那人走路踉跄着,脸色煞白,一只手上裹着纱布,已经被血渗透了。她仔细一看,是翟老板。吓得一个激灵,忙躲到了暗处去。她心里头风驰电掣般,想起了公司里听到的许多流言。不是说,这人已经和姘头卷款逃去了国外吗?
她又看了一眼,看到翟玉成向这边方向偏了一下头,青白的脸上是种麻木和绝望。她回忆起了,那长久前的惊鸿一瞥,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说,留下吧。
她看到一辆车在后门停下,那几个人将翟玉成推了上去。她心里咯噔一下,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飞快地拦住了一辆“的士”,说,跟上前面那辆车。
翟玉成醒来时候,看到的人,是郑好彩。
她俯在床头的栏杆上睡着了,睡得很熟,竟微微打着鼾。他在回忆里使劲搜索了一番,终于想起了这个长相敦实、脸庞红润的姑娘,是“孔雀”的员工。听有些人叫她“好妹”。
他感到肩膀有些酸痛,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,床“咯吱”响了一声。郑好彩揉揉眼睛,懵懂地抬起头,看着翟玉成正看着她,这才猛然醒了过来。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,一时又愣住了,和眼前的这个人对望了一下。
忽然,她想起什么似的。站起身,将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打开来,倒出了一碗。往翟玉成面前一杵。翟玉成下意识地往后一躲。好彩说,猪脚啊,今朝起早炖了两个钟。以形补形。
翟玉成和郑好彩的婚礼,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,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结婚照。
好彩是个孤儿,在圣基道福利院长大。翟玉成早先因为投资股票的纠葛,跟家里断绝了关系。其实他父亲早已去世,母亲积劳成疾,前两年也过身了。留下一个“大妈”,已经老得不行了,倒是还在家里吃斋念佛,不闻窗外事。翟玉成跟几个兄弟反目后,也再没回过家里,从此形同孤家寡人。
结婚那天,便自然省去了一个“拜高堂”的环节。来了都是以前好彩在纺织厂上班的工友,都是一样敦实爽朗的姑娘,在一个潮州卤味店摆了一桌。到拍照时,姑娘们簇拥着好彩,倒将翟玉成挤到了一边去。照片上新郎就讷讷地站着。日后好彩看那照片,说,好像是一群女工旁边站着个傻佬工头。
其实,好彩并不想铺张婚礼,她甚至从未对小姐妹们说过翟玉成的过去。关于以前,她只想记得那个将她“留下来”的瞬间,中间可以跳过所有的事,再连接到这个眼前的人,依然是她在乎的。
婚礼后,她将姐妹们的“人情”都记了帐,这一块将来是要还的。她经年的积蓄,都是嫁妆,竟然也有不小的一笔。翟玉成没有人来随分子。但是第二天,却收到了一个很大的礼包。打开来,里头是厚厚的一叠“大牛”(五百块)。这礼包没有具名,只在右下角,写着四个字:“孔雀旧人”。
这笔钱,他们没有动,因为不清楚来历,便存到了银行里头。但后来,终于还是用掉了,因为“孔雀”虽然申请了破产,翟玉成却还有一些零星的外债没有清。息口不高,但几年间的通胀很厉害,都怕夜长梦多。
好彩没和翟玉成商量,自己出去觅了间铺子。她本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,但她现时手里握着压箱底的嫁妆,却知道一分一毫都是未来,不能有半点的差池。
到了开张的前一天,她才带了翟玉成看那间铺子。这铺子搭在明园西街的后巷,左手是个五金铺,右手是个烧腊店。外头粉白的墙,是好彩落手落脚刷的。铺子上头,“乐群理发”四个字,一笔一画都格外方正踏实。门口的三色灯柱,不是红白蓝,倒是红白绿。翟玉生想,这是仿照“孔雀”的灯柱。他是别出心裁的人,别人要用蓝,他偏要用绿。但眼前这灯柱,是转动不了的。因为也是好彩,一笔一画地画在墙上的。
好彩左右看看,悄悄对他说,我们好好做,往后把隔壁的店也盘下来。
翟玉成看看好彩,眼里满满憧憬,全是将来。此时,他心里却都是过去,忽然发酵一样,堵住了他的胸口。他深深地吸一口气,想,这辈子,就这样了。
小门面的生意,靠的是街坊帮衬。好彩醒目,知道开业那天,自己给自己送了一个花篮,又放了一挂鞭炮,便是让左邻右舍都知道。
人们便看,这小夫妻两个,女的有股市井的爽气,见人三分亲。男的很俊秀,话少,神情倒是郁郁的。虽然没有什么夫妻相,干起活来,倒是十分默契。两个人都是勤勉的。那时候的香港人,别的不认,就认人勤力,所以都慢慢地喜欢他们了。
其实,翟玉成被斩了手指,接上了,但却留下了后遗症。大概是伤了神经,雨天疼,拿起稍有重量的东西,便抖。越想集中心神,越是抖得厉害。
他不能剪头发,也不能替人刮胡子。只能给好彩打下手。夜晚在灯底下,他惨然一笑,说,当年你手抖一时,我留下你。如今我可能要抖一辈子,你能留我到几时。
好彩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将他的头揽到自己胸口,紧紧地。翟玉成听到好彩的心跳,也听到自己的心跳,渐渐地,就跳到一处了。
可他究竟是不甘心,闲下来,便翘起二郎腿。举着剃刀,拿自己的膝头哥练。开始不行,手稍微一抖,膝盖上就是一道血痕。他便擦掉了渗出的血珠,再练。一个小时练下来,就是密密麻麻、蛛网似的血道子。
好彩见到了吓一跳,说我好彩唔好彩,怎么嫁给个傻佬。她便买了个冬瓜。冬瓜大小像是人头,上有一层绒毛,像是人的须发,正好给他练手。
练完了,晚上他们将这冬瓜吃了。从此一时冬瓜海带汤,一时蚝豉肉碎,一时花生瘦肉,轮番地煲。晚上吃,他们就笑,都觉得这一餐好像是赚来的,心里满足得很。
他这样练着练着,手倒真的渐渐定了。
有一天,他们收到一个包裹。打开来,里头是一把剃刀,还有一只推剪。好彩认了认,“哎呀”一声叫起来。原来这把剃刀,是ZWILLING J.A. Henckels。和她在“孔雀”丢掉的那把,一模一样。
包裹上没有具名,还是那四个字,“孔雀旧人”。翟玉成看好彩高兴得像个孩子,心里也笑,暖一下。
到了年底时候,好彩有了身子。第二年入秋,生了一对双胞胎。两个男孩,广东人叫“孖生仔”,是好兆头的意思。孩子的眉眼像翟玉成,清秀。身形似好彩,敦实实。他们就给起了名字,一个叫阿健,一个叫阿康。
但都觉得意犹未尽,就请教店里的老客,教中学的叶老师。叶老师就给加了个“然”字。翟健然,翟康然,果然雅了许多。
孖生仔六岁的时候,好彩又怀孕了。夫妻两个就说,这回要好彩的话,就是个女仔。
翟玉成对好彩说,女女好,知道疼惜人。好彩说,对,长大了,会帮阿爸捶筋骨。
两人就说,那我们去黄大仙,烧香许个愿,求给我们一个女仔。
生下来了,真是个女仔。夫妻俩欢喜极了。对他们来说,这是双喜临门。隔壁的五金铺不做了,租约夏天到期。他们就跟业主商量,想把铺子盘下来。两厢就谈好,就差签约了。他们说,这女女是我们的福将。以后会越来越好。
给女女取名字,爷娘各一个字,叫“彩玉”。到街坊发猪脚姜、红鸡蛋,都说这名字好听,很吉利。
出了月子,好彩要抱了女女去福利院看院长。这些年,逢到年节,好彩都要去自己出身的福利院,好像回娘家。翟玉成说,路途远,我陪你去。
好彩说,前街孟师奶,约了今日来烫头发,她晚上要去北角饮宴。老街坊,不可失信人。你好好帮她整。
见他不放心,好彩说,我叫阿秀陪我去,总成了吧。
阿秀和好彩是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姐妹,这些年一直要好。翟玉成便说,好,那你早去早回。
好彩到了福利院。大家都很欢喜,聊了很久。院长说,我也快退休了,看到你过得好,心里真是开心。我当年没给你取错名字。
回程时,好彩就想,如今有了女女,天遂人愿,该去黄大仙烧炷香,还个愿。
她便让阿秀先回去。阿秀忖一忖说,那行,家里等我煮饭,你知道我婆婆厉害。你自己小心点啊。
好彩在黄大仙庙烧了香,又发了新的愿。从庙里出来,她闻着自己一身的香火味,觉得心里定定的。
她往大巴站的方向走,看见迎面走来一队童子军。小小的男孩子,穿着浅绿制服,走路雄赳赳的,都很神气。大概是刚刚野营回来。好彩想,孖生仔再过一年,也到了幼童军的年纪,到时穿上制服,也会一样的神气。
她这样想着,心里满足,一面就看这队童军手牵手,过马路。
当邻近她的时候,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斜刺跑过来,摇摇晃晃地,手里举着一把刀。孩子们一哄而散。男人愣着眼睛,只追其中一个男孩,眼看就要追上,刀要斩下来。好彩没时间想,一个箭步上去,挡在了男孩前面。一回身,护住了那孩子。那刀便刺在她后背上,她推一把孩子,叫他快跑。男人拔出刀,又更猛地刺下来。
好彩倒在血泊里。人们制服了那疯汉,报了警,叫了救护车。想将她扶起来,扶不起,见她已经没有了知觉。手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婴儿。女女脸上身上都是血,直到将她与好彩分开,才嚎啕地哭起来。
翟玉成赶到医院,跟着担架车往手术室里跑,一边大声叫着老婆的名字:好彩,好彩……
好彩煞白着脸,这时忽然张开眼,看着他,竟淡淡笑了下。她说,“我唔好彩啊。”
就又闭上了眼睛。
好彩死后的那个月,翟玉成那根被斩断的手指天天疼,疼得钻心。
有人来探他。他就狠狠扇自己耳光,说,那天要跟去,好彩就不会出事。
别人劝他。他就说,千不该万不该,去什么福利院。福利院是孤儿所,她好来好去,留下仔仔女女做孤儿。
人们就又劝他,还有你在,孩子们怎么会做孤儿呢。
这时候,女女彩玉哭起来。他冷冷斜一眼,并不管。他说,不是为咗呢个死女胞,好彩点会出去,点会去黄大仙还愿?佢累死佢阿妈,抵死。
人们看他哭着,一边诅咒自己的亲生女儿。有些不解,更多的也万分同情,这男人突然遭遇不幸,是觉得人生坍塌了,糊涂了。总要时间,才能走出来。
但翟玉成,这以后,天天任由婴儿在家里哭,哭到没力气。也不开工,自己一个人,坐在家门口喝酒。喝到酩酊,就躺倒在了地上不起。
孖生仔的小哥俩,却因此迅速地懂事了。他们还没有消化和真正理解母亲的死,却已经在讨论和试探中,模仿阿妈的手势照顾妹妹,给她喂奶粉,换洗尿布。
但他们,毕竟也还是很小的孩子,并不具备常识。如果不是因为社会福利署的义工来家访,他们都不知道妹妹已患上了黄疸病。
待发现了,已经迟了。婴儿太小,也太弱,没抢救过来。不到两个月,便随阿妈去了。
将女女葬了,葬在阿妈身边。当天回来,翟玉成又喝了大醉。孖生仔远远看他,谁都不敢说话。他看儿子们,眼光里忽然都是恶。走过来,左右开弓地打。阿健闷着头,任他打。打累了,他喝一口酒,又换了阿康打。阿康挣扎一下,他打得更凶。小小的孩子,捉住他的胳膊,狠狠咬下去。趁他一松手,跑出家门去了。
街坊的舆论,渐渐就变了,不再同情他。
但可怜一对孖生仔。阿妈走了。还是长身体的年纪,没有人照顾,还有个不生性的老爸,往后可怎么办。
有善心的,便偷偷招呼了小兄弟两个,到家里吃晚饭。临走,哥哥眼睛定定地看饭桌上的叉烧包。街坊以为他没吃饱,便包起来给他带走。
回到家,清锅冷灶。翟玉成一只手拎着酒瓶,看到儿子们,骂道,死仆街,放学唔知返,学人做古惑仔!
从腰间抽下皮带就要打。阿健不躲,由他揪住衣领。阿健从书包里拿出叉烧包,说,阿爸,你先吃了吧。你一天没吃饭了,吃饱了才有力气打。
翟玉成一愣,抬起的手,慢慢垂下来。他觉得这只右手,忽然间抖得很厉害。他用左手牢牢地握,但终于无力地松开了。他猛然将儿子揽过来,用下巴紧紧抵住,觉得眼前一热,立时模糊了。
手这时候,倒是慢慢不抖了。
第二天,人们看到翟玉成在“乐群”门口,脚下搁着几只油漆桶。他弓着身子,细细地刷那三色的灯柱。是缘着好彩当年画下的轮廓,一笔一画,刷了一道又一道。
……(未完)
注释:
①City Slicker:城市滑头,系美国俚语,本意指油头滑脑的城市人,后引申为一种时尚风格。
②Aristocrat:贵族式,一种时尚发型样式。
③Valentino:瓦伦蒂诺式,一种时尚发型样式。
④Executive:一种风靡20世纪60年代的发型样式,其代表人物是披头士乐队。
⑤Play Boy:花花公子,一种浮浪夸张的时尚发型样式。
⑥Humphrey Bogart:亨弗利·鲍嘉(1899—1957),美国男演员,1942年与女星英格丽·褒曼出演爱情电影《卡萨布兰卡》(Casablanca),饰演玩世不恭、率性而为的酒吧老板里克·布莱恩。该片获第1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。
⑦你给多啦,老人优惠只要二十八块啊!
⑧认出来又怎么样,又不能用来讨生活。
⑨形容人清俊,白晳洁净。
⑩理发师连这些地方都不能剪干净,还要给客人上街,太丢脸了。
①①有一段时间啦。
①②选自《Torn Between Two Lovers》,是由美国女歌手Mary MacGregor演唱的一首歌曲,发行于1976年。中国歌坛天后王菲曾翻唱过此歌,曲名《中间人》。
①③老爸。
①④有什么了不起。
①⑤“老克腊”指某一类人群,曾盛行于上个世纪。在当下,他们的言谈举止,生活品味仍保持着老上海的旧日尚尚。某种程度上说,“老克腊”代表着昔日考究和精致的上海文化风貌。
▲2020-5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飞发/005 葛亮
对河/035 马笑泉
我的清迈,我的邓丽君/095 程永新
落地生花的银/139 和晓梅
狍子/ 159 董夏青青
短篇小说
去听他的演唱会/116 林森
木兰无长兄/126 李骏虎
有人于此/200 黄德海
蝉琀/206 王彤羽
散 文
雪与归去来/133 李修文
一座园林的惊心动魄转让史/214 陆波
正 典
石头,雪芹所在之地/087 李敬泽
思想者说
麦尔维尔读札/057 格非
小说新干线
二十一楼/177 李晓晨
去岛屿/187 李晓晨
宛在水中央(创作谈)/196 李晓晨
无个性的人,或城市女子图鉴(评介/197 刘大先
译 界
阿莱士·施蒂格诗选/220 梁俪真 译
诗 歌
雷平阳近作/224 雷平阳
峡谷与拖拉机/227 姚 辉
城邦之谜/230 杜绿绿
青草/233 刘向东
刘春的诗/235 刘春
夭夭的诗/237 夭夭
卜水者/239 宋心海
艺 术
封 面 精神疗法(绢本设色) 曾志钦
封 二 飞向何处(油画) 李贵君
封 三 无处不在(油画) 李贵君
封面设计 赵平宇
篇名题字 黄 斌
▼悦-读
2020-4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∣刘汀:何秀竹的生活战斗
2020-4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∣刘汀:何秀竹的生活战斗
2020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∣旧海棠:紧急联络人